欣赏刘士铭先生的作品,我得到极大的审美满足,它们是极有个性风格,极有艺术价值和意义的艺术品。如今,人们常常赞美艺术家风格的个性化,这没有错。艺术创作中的个性至关重要,没有个性的艺术品是平庸和缺乏艺术魅力的。但是,人们在重视个性的同时,常常忘记艺术品的评价中还有价值和意义这个标准。大概正是由于这一点,在当今艺坛上出现了不少虽有个性但缺少艺术价值和意义的作品,甚至有人推销那些矫揉造作“做”个性和卖弄个性的所谓艺术品。在这种情况下,刘士铭的作品给艺坛带来清新的空气。
刘士铭是一位诚实的艺术家。他做雕塑不为名,不为利,不迎合流行的思潮和风尚,他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和心灵,表现自己的感受和感情,在雕塑这块园地里默默耕耘数十年。他自幼受民族、民间艺术熏陶,对艺术有极强的感悟力。进入中央美术学院之后,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即在保持对民族民间艺术挚爱、偏爱的情况下,接受了学院教育,并受到了滑田友、王临乙等名师给予他的指导和支持。学院的训练和学术气氛,给予他许多教益和启发。但是,他在勤奋的学习中没有泯灭自己的个性,他有选择地接纳学院造型技巧。他似乎从学院艺术那里主要是适当吸收了“有教养”的表达的方式,学会了用新的视角去从民族民间艺术中撷取营养和进行创造。在校期间和毕业留校后,他利用一切可能去接触民间艺术,关注有鲜明地方特色的音乐、戏曲手工艺品,他有机会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从事修复陶器和陶俑的工作达七年(1974-1980)之久,秦汉陶俑和动物以及其他出土文物,把他带到对他来说既亲切又陌生的领域。古代中国传统陶塑的语言使他更加明确地认识到,真切感情和自由表达这种感情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认识到真正的艺术品不是自然形象的机械模拟,而应该是艺术家通过观察、体验后主观感情的表达。在这方面,古今中外艺术的标准应该说是共通的、一致的,不过,中国传统陶塑有更大的表现自由,它超越一般形似神似的要求,极大地简化形,抓住物象的主要特征予以强调和夸张,形象富有神韵与气韵。不拘泥于细节和结构的整体性,在深刻理解客观对象的基础上自由发挥,赋予这些陶塑以生动的情趣和难能可贵的幽默感。这些艺术特点在刘士铭的心中引发起深刻的共鸣,似乎在这时,他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身上的创造潜力。也正在这时,他才敢于抛掉无形中钳制自己创造天赋的枷锁,投入自由创造的天地。假如说刘士铭的早期作品,如《丈地》(1950年)、《劈山引水》(1959年)是尝试在学院艺术造型中吸收民间艺术滋养的话,那么改革开放之后,他的艺术方向越来越明确:走民族传统雕塑艺术之路。80年代,刘士铭专注于陶塑艺术,进入创作的高潮期。创造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他充满激情,全力以赴地投入,精神高度集中又自我放松,在刻意追求和不经意之间,驰骋自己的才能。在创作过程中,他注意运用"一以贯之"的方法。即胸有成竹地以快速、一贯的动作做完作品,以达到一气呵成的效果。他谨慎地追求“完整”和"完美"性,注意掌握“适可而止”即“不做够”的原则,以保持在创作过程中显示出的激情与生动性。
刘士铭借鉴的是古代陶塑手法,再现的却是当代的生活。他塑造的是他看到过的、经历过的、触动过他感情的人物和情景。他写船工、农民、牧人、老妪、娃娃,生动地刻画出他(她)们的神态和性格,他(她)们生活的情景,但没有一点丑化和矮化,也没有一点猎奇的味道。表面上看他对这些人物和情景不作褒贬,他在平和地叙述,在客观地呈现。不过被他叙述或呈现的,都经过他的选择和提炼,只是他悄悄的把自己藏在作品的后面,把自我融在他的极有生活趣味的作品里,把自己朴素和真挚的感情融在他塑造的形象和陶塑的语言之中。不像有些人在作品中突显和张扬自我,犹如蹩脚的演员,在舞台上只想到自我表现,忘掉了他正在扮演的角色。他没有刻意追求作品的现代感,但时代的感觉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刘士铭塑造的许多带有情景和场面的雕塑作品,有不少动人的细节。处理稍有不当,便可能失之于琐碎。由于作者以“神韵”统率人物和环境,该精细处严谨刻画,该简约处一笔带过,作品主题、基调鲜明,具有艺术的整体感,又有很多趣味性,让人琢磨,耐人寻味。面对这些作品,我们的审美感受会在艺术与生活之间游动,从而得到陶冶与提升。我们同时会发现往往被我们忽视了的,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的美。在生活现象与艺术形象的比较之中,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赞赏这位艺术家观察力之敏锐、构思之独特和艺术语言之奇崛。
艺术创造最忌模式化和定型化。一个有生机的民族和时代,必然会鼓励艺术创造无穷尽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就雕塑而言,我们在20世纪引进的西方雕塑艺术,结合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民族传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我国固有的民族、民间雕塑传统,如何在现代社会得到充分的继承和发扬,仍然是亟待解决的重要课题。虽然目前已有不少雕塑家己经开始意识到这项任务的紧迫性,并用自己的艺术实践改变这种状况,也取得一些成绩,但要根本扭转这种状况,还需时日,还需要雕塑家们的长期努力。刘士铭能在我们当今雕塑艺术“主流”形态之外,自觉地运用我国古代陶塑的民族传统手法,另辟艺术新径,无疑是有卓越见识的创造性行为,是开风气之先的创举。我们为他诚实劳动和勤奋探索的杰出成果喝彩。我相信举办他的陶塑艺术展和出版他的作品集,定会在我国雕塑界及至艺术界引起强烈反响。
祝刘士铭先生艺术创造之树常青。
1998年6月初稿,2006年7月改定
(202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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