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东城校尉胡同的中央美术学院,无论刮风下雨,暑往寒来,人们每天上下班都可以看到一位很费劲地蹬着一辆三轮车上班的老师,一身兰灰色的旧中山装和刚毅的脸,看出他生活磨炼、顽强战斗的一生。他是在中央美术学院高我一班的学长老同学雕塑家刘士铭,当时徐悲鸿先生任校长,王临乙先生在雕塑系任教。他在雕塑系,他1950年毕业留校任教,是建院以后毕业的第一期学生。
1949年冬天,建院不久的中央美术学院全体师生,到北京郊区农村参加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1950年春天返校之后,接着就是建院以来第一次反映新中国诞生以后的社会新生活新面貌的“红五月创作运动”,当时全院师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反映现实生活深切感受的创作活动,在全院创作展中,当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刘士铭的很像汉代民间陶俑风格的雕塑《丈量土地》,并发表在当时的《人民画报》上,反映土改农民分得土地的喜悦心情。这件不加修饰地随意性塑出来的作品,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洋溢着作者对大众的同情所激发的炽热激情和对生活观察的敏锐。刘士铭这件初展才华的作品被选送参加当年召开的“世界青年联欢节学生美展”并留在当地布拉格市。直到现在在我心中仍是久久难忘的。接下来就是1958年全国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大跃进时代,刘士铭创作的大型彩绘雕塑《劈山引水》,这件浓烈浪漫主义风格的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民族大型雕塑作品,是根据当时流行全国的时代强音呐喊的一首河北民歌创作的: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岭开道,
我来了!”
作者与时代呼吸,与人民共命运的炽热激情,呕歌表现大跃进时代中国人民迸发出来的那种劈山引水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这件气势磅礴的大型雕塑作品,当时矗立在北京长安街中山公园的入口,在全国报刊发表,出版彩页画册,社会影响很大,是一件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时代代表作。尽管1958年大跃进作为政治路线是错误路线,但这件中国喜闻乐见的浪漫主义风格的民族民间雕塑作品和它反映的民族精神,却是永恒的。1960年冬,遵照王式廓同志安排,我请周扬同志为油画系同学讲课中,周扬同志在评论《劈山引水》这件作品时说:“这是一件永恒的不朽作品。”当时立在中山公园门口的这件彩塑作品虽然不在了,但它表现的中国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前赴后继的那种精神,那种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却是永恒的。它作为那个历史时期时代精神的代表作品,在中国美术史上还是要大书一笔的。在1959年时华君武同志提出重塑《劈山引水》雕塑参加在莫斯科展出的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览会,起名移山造海。
1961年刘士铭离开美院到河南,先后在郑州艺术学院和开封师范学院(现河南大学)任教10年,后来又借调河南省博物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7年,搞文物修补和复制,复制临摹了大量的彩陶罐和汉俑。从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的彩陶、殷墟妇女墓的玉人动物、云南石寨山青铜器动物虎吃猪虎咬牛及小型说书俑复制品、汉代陶俑、丝绸之路上的波斯俑及小型马踏飞燕的作锈工作及秦代陶量复制夏的陶炉、新疆出土的唐代食盘面饺面塑,直到西夏的腰牌等不计其数。这些大量的艰苦的历史文物的复制、修补和作旧色,使他有机会更深入地进入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和民间文化艺术传统的研究、感悟、吸收和熟练的把握,使他的艺术进入更高层次的升华。他对我谈起这一段时期工作的感受时说:“中国传统的艺术和表现手法给我的印象特别深,秦代雕塑非常写实,秦俑那种写实的程度,比我们今天作品交代的还清楚,譬如手的关节,甚至指甲盖都要作出来,不仅眼睛胡子,甚至脚上系的鞋带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和甲胄每片的结构交代清楚而且每个战士个性,面貌不相同,可以看出士兵的种族特征。但是到了汉代,则重在精神上的夸张,汉俑的作法不是把东西看得那么复杂,把什么东西都搞得那么写实。汉代《说书俑》给我的印象特别深。《说书俑》整体动作的感觉和脸部表情那么夸张,那么生动到位观察那么深刻精到。骨骼筋肉解剖以至眉毛表情、皱纹夸张到位,甚至连脚指头豆都有表情,但胳臂、手则很简单概括。我还复制过一台元代砖雕一出伴有吹口哨的戏曲人物,还有宋代的美人砖浮雕,做饭烹调的女人非常精彩。还有临摹汉代青蛙等及青铜兵器复制后作旧的工作。”
刘士铭在河南10年、河北3年的不平凡的生活磨砺,黄河流域古老的中原文化、民间文化艺术浓厚的土壤和丰富的民间社会生活的深切感受,强烈地激发着他的艺术创造的生命活力。他说:“由土改到大跃进,以后的河南10年,河北3年,那时深入生活,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深感生活是基础,否则没有形象积累。陕西窑洞,河南风土情,脑子里有了生活感受的东西。放一小炮,就引燃了。我喜欢民间地方戏,河南梆子,山西梆子,地方皮影戏和收集皮影人,我在创作过程中反复做,做不出来就觉得不过瘾,做不出来干脆就把它毁掉重做,那腔调要喊出来喊得到家,喊不到家就觉得不过瘾,劲儿就不够。安塞腰鼓,那么宏伟震撼人心的场面,黄土飞扬,鼓声激昂,我要把鼓的声音做出来,叫人感到声音,唢呐也要吹得让人感到那种激昂的声音,内心的怆凉和悲哀。
平常我常看报纸的报道,但报纸上说的记不住,眼看的,耳听的印象却忘不了。我做的这些陶塑多来自过去生活的印象。生活中的回忆,只有印象,不作细致的刻画。所以形成现在这样的风格。我做得速度很快,像民间艺人捏面人似的,一次性完成,顶多是第二天整理整理。我在外地看见街上捏面人的民间艺人,抓住形象的印象做得很快,河南曹州民间艺人一小时做四、五个,形象非常生动,非常美。再就是我喜欢汉俑,我在历史博物馆长期观摹那么多的汉俑、汉马。那种动作和神态美和力量的夸张和现在的民间艺人捏面人的手法有相似处,但无汉之气魄古拙。”
1981年刘士铭回到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兼任课,他住在远在西城厂桥的一间半民居陋室,这时他的腿骨折病残,每天由厂桥蹬着三轮车到学校。后来他在雕塑系的电炉室的一间房子作雕塑工作间,和吴竞同志一起在后面又搞起来一个烧制陶塑的电窑。
刘士铭的电炉工作间,堆满了他辛勤劳动保存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民间民俗性的雕塑,多数是生活回忆的即兴之作。《农家小院》、《农家窑洞》、《安塞腰鼓》、《吹唢呐的汉子》、《黄河渡船和梢公》、《河南坠子》、《山西梆子》演员形象《后台》,河南河北的民俗风情和北京城市生活的自由市场,赶集和儿童题材等等,形成一座当代社会生活民俗民情的民族民间艺术博物馆。这是他岁月生活劳动创造的艺术世界,他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民族民间雕塑艺术大师。置身于刘士铭的雕塑工作间,那种民间文化气氛,就如同置身于一座民间社会生活与民俗生活的艺术博物馆。他的一生就生活在这个艺术世界之中,不为迎合瞬息万变的政治风云,也不追逐日进斗金的市场价值,他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质朴情感,他是真正的艺术家。
画如其人,雕塑亦如其人。在刘士铭的艺术创作里,我们感觉不到那种唬人的与观众形成人为隔距的高不可攀的技术技巧,也没有那种刻意做作出来的标新立异的某种风格追求,它是那么的生动亲切。正如画家董希文先生常说的:“民间艺术好在它不是靠吓唬人的高不可攀的技术技巧,因而拉近了作者和观众的距离。”质朴深沉内在寡言的刘士铭,对蕴藏在内心的对生活对劳动群众的炽热之情,像一座高大而沉静的火山,只有在它喷发出来内在的炽热岩浆的瞬间时刻,才能感到那种倾泄出来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只有对生活钟情的浪漫主义的炽热情感,才能像他说的那种:“放一小炮就引燃起来”,放任不羁地宣泄出来,刘士铭那种对生活律动的痴诚钟情的炽热之情,是我一直为之倾倒的。
在他的工作间里,虽然没有宏伟的纪念碑式巨大构筑造型,也没有所谓的伟大主题,也看不到那种高不可攀令人生畏的科学技巧,但它给予观众的内涵容量和艺术能量,却是难以与之比拟的。它那巨大的情感力量,像一颗浓缩的原子弹。那里容不得情感的冷漠,也找不到学院主义的创作模式,甚至用一般概念的形似、神似和一般概念的所谓艺术手法的随意性,都无法概括他的艺术表现技术。只能是炽热的内心情感达到爆发点点燃起来的艺术能量的顷刻宣泄,而这是由艺术家的素质决定的,无法学的。这种感觉,我在法国中南部腊斯克岩洞15000年前的原始艺术岩画里,看到过这样的巨大艺术情感能量的发泄,这种艺术能量在那里只能出自原始人类对巨大图腾公牛神圣崇拜的艺术情感的发泄,它绝不是一般模式的所谓反映生活的艺术活动,也不是某些美术史家所谓的原始人类以猎取猎物果实的数字记录,它只能是至高无上的神祗图腾神圣炽热情感的宣泄。在中国雕塑史上这种巨大的艺术情感能量的宣泄,我以为那就是汉代民间工匠创造的陶俑和巨大石雕,那种摆脱了奴隶社会奴隶主人身依附,第一次获得人身自由的奴隶(在封建社会当然是相对的),那种迸发出来的自由情感的宣泄,创造了中国历史上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喷薄而出虽然是草创时期,但是显示出巨大生命力的强烈的浪漫主义的汉俑砖雕,画像石壁画和硕大石雕艺术,那种如火如荼的炽热之情和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是从来没有过的。它既不是还没有掌握艺术表现技巧的中国原始社会做为艺术形象符号模式的原始艺术,也不是由奴隶社会晚期到秦兵马俑的模拟生活形象的艺术创造。到了汉代,只有到了艺术达到高度成熟的汉代封建社会的上升期,才喷发出八九点钟的旭日光焰。尽管唐代艺术的博大精深和宋代艺术的精湛的写实主义技巧,已是登峰造极的正午太阳,随之而来的是封建主义的日落西山,唐代陵墓上曾经不可一世的雄狮,堕落成为向帝国主义摇尾乞怜的慈禧太后的狮子狗了。工艺美术也只有工艺而没有美术了,但是在民间,在汉代以后艺术向两极分化后的做为中华民族亿万劳动群体创造的民间艺术和民间雕塑,却延续继承了两千年汉代封建社会上升期艺术的光辉传统和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刘士铭的雕塑艺术正是继承和创造发展中国民族民间艺术的这一光辉传统,在中国雕塑发展史中有重要的地位。时代向前发展,推翻了封建主义社会的中国社会,向着更高的发展阶段继续前进。人类必将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时代,中国艺术的发展决不会沿着西方世界主义的模式发展,向西方接轨,哲学回归人民,艺术回归人民,艺术回归自然,在更高的层次上,发展艺术的民族性和人民性,发展艺术的个性,将是不依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必然规律。刘士铭的艺术正是时代呼唤而诞生的艺术现象,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