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杨志勇谈刘士铭

时间: 2019-12-12
雕塑家刘士铭先生的本年度海外巡展已经暂时告一段落,而在国内中央美术学院刘士铭雕塑艺术馆的开馆展正在积极筹备中。在之前的不少文章中,对于刘士铭先生其人其艺的认识,都通过国内外专家、学者与艺术家等的评论得以体现。在这个过程中,“刘士铭”以及他提出的“中国做法”被视为了一种艺术现象去审视和观察,被赋予了文学性及艺术性的解读,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所处的位置反而被悬置了。

日前,笔者探班了展览“戳心尖尖的泥巴,拉话话的魂——刘士铭雕塑艺术展”的布展状态,初具规模的泥土小院儿已经呈现出能够将观者拉回“刘士铭的世界”的力量。据策展人曹庆辉教授介绍,这个在展厅中央搭建起来的原汁原味的“土院”意图构建一种“沉浸式”的观展体验。置身其中,笔者不由再度思考起那个隐于华丽的艺术评论辞藻背后的本质问题——“这个叫刘士铭的老头儿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指向了刘士铭的种种人生选择与艺术转向,也是他呈现出如今这番艺术面貌的关键因素。而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实际上并非研究者,而是真正在生活中接触过刘老的人。由此,笔者整理出与刘士铭之子刘伟与其发小杨志勇先生的闲聊二三事,希望能够透过与刘老相交之人的言语间勾勒出的时代背景与真实故事,触及刘老在世时的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

从历史博物馆的工作谈起……

艺讯网:在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时期是刘老艺术或者人生道路上挺重要的一个节点,他是怎么去到历史博物馆的?

刘伟:一开始他是借调到历博美术组帮忙,从事“中国通史展览”中的雕塑创作。这段时间他做了一些如山顶洞人、人民起义之类的大浮雕,还有一些历史上比较有名的天文家、数学家之类的人像。因为很多学雕塑的人在工作以后手就“生”了,不像老头儿,一直在不停的作,他的手是一直“发烫”的,不管谁交代给他的活他都能完成得又快又好,也不提什么条件要求,所以一有事大家都能想到他。老头儿在“美术组”的这段时间不长,他后来发现了历博地下室的文物修复组,去观摩了几次后就渐渐对这一部分感兴趣了,与修复组的师傅们也成了朋友。当他从保定退休回到北京后,就去问这个组是否需要帮手。当时“文物修复组”正缺像他这样的人——要钱不多,一个月十几二十块,干活认真投入,不挑三拣四。这样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去了“文物修复组”。

艺讯网:当时刘老还在保定群众艺术馆任职吧?据说后来是在那边办理的“病退”?

刘伟:对,他先是从河南被借调到河北莲花池公园进行大型泥塑《收租院》的复制工作,干完收租院领导觉得他有本事,问他愿意调到保定来吗?他觉得保定离北京近就调到保定群艺馆工作了。他在群艺馆工作少,经常被借调到历博帮忙。后来群艺馆领导说,看你一个人在这生活挺难的,北京也需要你,你就办个提前退休吧。这样也可以把你的户口迁回北京与家人团聚了。他一听能回家团聚,当即就同意了办因病提前退休的手续。

艺讯网:刘老当时为什么那么想回北京?

刘伟:老头儿一直在外漂泊,40岁才跟我母亲结婚,有了家。这种家的温暖是他一直渴望的。那会儿我们一家三口在北京,他经常北京保定两边跑。每次回家只能呆几天,要走的头一天就开始发呆不说话,感觉特别难过,他是真的想回家。当时规定到了50岁退休,退休金的比例就会高一些。他那时49岁,就差不到一年。但他一听说“病退”可以回家团聚,也不管退休金高低,当即就办理提前退休了。所以那时候,老头的退休金大概是五六十块一月,这和他1961年离开美院时一个月挣九十多块工资还有稿费相比差了很多。那时他参与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等国家主题性美术创作,这对国家形象的塑造意义很大,因此工资很高。他河南河北转了一大圈回来,工资少了一半。

杨志勇:那个年代,九十块一个月是高级干部的待遇,五十块一个月是高级工人的待遇。以前那个年代,政府对知识分子还是相当尊敬的。那时候一级教授的最高工资差不多有六百块钱,包括高级工程师也能挣不少,这些人当时的工资都比干部多。但是后来就不行了。

艺讯网:“后来”是指进入文革时期了吗?

刘伟:对。一到困难时期,由毛主席带头,大家都艰苦奋斗,从削减工资开始。当然这些在老头眼里都没什么,钱多钱少对他而言都没所谓。因为他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和要求很低,无非就是馋了想去吃点荤菜。他身体也不好,抽烟喝酒从来不碰。

杨志勇:当时的社会环境,对物质的追求也不像现在这样,贫富差距没有那么大。刘老是一个比较“走极端”的人。当然谁都想过上好日子,但是那时候即使是多挣一些工资,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差距那么大。实际上刘老这个人的特殊性是各种因素造就的,有他个人的因素,也有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文革”期间大家都把他遗忘了,他就正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以前的人脑子里想的不是怎么挣钱,而是怎么革命。

刘伟:实际上老头年轻时受侯一民的影响,也曾激情燃烧,作为积极分子跟着地下党干了些事。这大概是他进入北平艺专到毕业后的一两年时间里。我和他聊过这些,我的感觉是他的老师王临乙受到审查那件事对他的触动很大。他参加纪念碑项目时,也是要经常学习,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之后还要互相揭发,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也认可他说的,离开美院,不是为了追求马金凤。为什么呢?他说当时在美院这个环境,会抹杀掉他很多东西。他想离开,换个环境,在这里做东西表达不了他内心想说的事情。现在都说他是追随马金凤而去,但实际上倒过来推,在他去河南之前,他和马金凤就明确了姐弟之间的关系,那时候他已经管马金凤的母亲叫“娘”了。

他是一个一直在思考与观察的老头儿……

杨志勇:刘老是一个喜欢动脑筋的人,没事就在思考。很多事情,包括在特定历史环境和风潮中,他总在进行着自己的思考,他思考的比一般人多。

刘伟:在思考过后,很多事情他还要亲身实践。就比如当时法轮功刚出来的时候,他就有本小册子照着练,但是练了没多久他就说那是骗人的。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政府果然说这需要取缔和禁止。他感兴趣的事情都要自己去尝试过才行。他有一个本事,就是别人给他讲一件事情,如果对此感兴趣,他能自己想象身处在那个场景中。他会在别人讲述的过程中,不断根据具体的场景提问。如同导演一个演出,在问的过程中,他逐步把场地、人物及人内心的活动全部描绘出来了。

杨志勇:这就是他勤于思考的表现之一。实际上人与人之间,有没有思考这种习惯,呈现出来的差异很大。可能他的残疾对他的思考也有积极作用,因为身体有缺陷的人往往思维就比较活跃。有了思考,他才有了更多的观察。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观察,但差别是有没有对此产生思考与体会。我自己总结了三个阶段来概括人对知识的认知:知道这件事(I knew it)、理解这件事(I understood it)与掌握这件事(I mastered it)。这个过程可以总结为:我们知道了一件事,通过学习原理理解了这件事背后的规律,在反复地实践后最终融会贯通地掌握这件事。

刘老有一点特别好,他要搞懂一件事,他会很执着地要去设身处地地尝试。有些东西他没办法尝试,他就反复地想象自己置身于那个环境中,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虚拟实践。这些东西在思考与实践后就会逐渐变成他自己的东西。他的想象与营造须求使他观察东西非常仔细,他往往能观察到很多一般人会忽略的细节。因此他的很多作品给我们的感受是那么的“恰如其分”,我们无法想象他怎么能抓住这一瞬间,而这一瞬间能够表达和传递的东西竟然可以这么丰富。在他那里,观察和思考是绝对分不开的。文革时期,大家都去闹革命,他反而静下来去思考、观察与实践。他的残疾实际上很大程度束缚了他的行动,但也同时激发了他的思维。

艺讯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越看刘老的作品,觉得越有味道的原因吧。

杨志勇:确实。如果你能接近他的思想,会更能理解。他所观察到的,往往是很多人都见过,但是抓不住的。刘老是个非常“纯”的人,他追求一切非常纯的情感,爱情也好亲情也罢,这是任何人身上都存在的。他可以去每个人身上挖掘这种情感,并加以升华,这是难能可贵的。他后来做雕塑,用他说来是“中国做法”,但实际就是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了,他按照自己所想来动手就可以了。这种“信手拈来”就是我说的“掌握”。我认为他通过大量的观察与实践,真正掌握了雕塑这门语言的大部分表达方式。只追求外在的形制创新很难实现“掌握”,因为很多东西都是重复的动作,只有通过反复去做,才有可能悟出内在的精髓,带着思考去重复是会有所感悟的。刘老很耐得住寂寞,他在“重复”的过程中实现了一种升华,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他的语言并不是刻意去追求的结果,而是自然发展形成的。不通过苦劳与反复思考是没有办法抵达这种境界的。

刘伟:掌握技术是一方面,上升到创作层面,体现的就是个人综合修养了。这时技术被放在次要位置,取决于表达的选择。另外,读书是老头坚持一辈子的事情,这是他的家风传统。我爷爷是留美工程师,对新事物的接受度高,不受条条框框的限制,因此他也愿意去尝试新的东西。当然接受认同什么这就是个人选择与修养的体现了。

雕塑如其人,文章也如其人

艺讯网:我在之前的画册中读到了刘老的自叙,他的文笔也跟作品一样好。那篇自叙中,最后一段他描述了自己守着窑等一件作品出来的种种细节,从温度、火的态势、窑内声响以及每一个阶段他自己的心情,都特别生动。我没有任何雕塑背景,但是我通过他的文字,能够很深刻地感受到他对自己作品的呵护与期待。我觉得这是很多专业写作人都达不到的境界。

刘伟:他的文章和作品都和他这个人一样,讲究一个“真”字。他写东西往往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是有感情地书写。对于烧窑这件事,他也不是专业学这个的,细节都是他在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的。当时的电窑有两个,大的那个老坏,都是用小的那个。除了烧自己的作品之外,他还得帮同学和老师们烧,所以他基本上每天都守着这个窑。就烧窑的这么一个过程,他能琢磨出这么多感受,一般人都做不到,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喜欢一件事,就会忘我地投入在其中。

杨志勇:一篇文章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真实,而非复杂的理论和华丽的辞藻。文章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就可以了。当然在不断写作的过程中,他实际上也在锻炼自己的思考,这是个相辅相成的过程。

艺讯网:是的,写得越多,思考得越多。我当时看了那篇文章很有感触,因为前面摘取的都是评论家从技法、生平上对他艺术创作的分析,突然读到一篇老先生自己写的文章,感觉特别真实。

杨志勇:刘老不是那种天才型的雕塑家,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刘老最后能有成就?就是他能耐得住寂寞,踏踏实实做事,这很重要。实际上刘老对大环境也好、小事件也好,他自己都明白得很透彻,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不屑去参与,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避开很多事。所以我形容的他的“纯”并非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傻,而是他对一切事物的理解都很通透,但他不参与、不议论。你看他的照片,他的一双眼睛真是炯炯有神,真是不一样。他别的地方可能因为病而疾弱,但是他的目光真的是深刻而充满力量。眼睛是展示一个人思想与精神的一扇窗户,智慧在其中是藏不住的。

艺讯网:除了强健身体外,据说刘老还专门在黑暗中训练过他的眼睛?

刘伟:对,他上学的时候有专门训练“夜眼”。他一生非常注意养护他的眼睛,所有动物的眼睛他都吃。身边的人都知道但凡有动物的眼睛,谁都不要跟他抢。他也注意着带墨镜和不长时间阅读,在保护的眼睛这事上他做的细致到位。再加上他内心的力量与思想上的专注,他在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眼中真的能“放电”,那是一种由体内发出的强光。

《戳心尖尖的泥巴拉话话的魂——刘士铭雕塑艺术展》于2019年12月13日在中央美术学院小营校区开幕,届时更多关于“刘士铭其人”的对话将会展开。
采访、撰文/艺讯网 周纬萌